狍子是东北林区最常见的野生动物之一,东北人叫它“傻狍子”。其实,狍子并不是真的傻,而是它天生好奇的性格,给人造成了傻乎乎的感觉罢了。偶蹄目鹿科的狍子也如大多食草动物一样,没别的本事,生就灵敏的听觉、视觉和嗅觉,再加上快速的奔跑能力,使它们能够在弱肉强食的生物圈里得以生存和繁衍。
狍子的好奇心很重,见了什么都想看个究竟,碰见人就站在那儿琢磨这人是怎么一回子事;碰见车就盯着研究个没完,像个总爱研究事物的专家。若是车在夜晚行路碰到狍子,狍子的举动就更让人有理由叫它傻狍子了。早些年,夜晚在山间公路上若遇上狍子并不是很新鲜的事儿。当汽车开着亮亮的大灯在马路上奔驰,前方灯影里突然现出个样子像鹿的动物来,不用惊奇,一准儿是狍子。这时的狍子就是典型的一根筋了。它才不管后面汽车对它有什么威胁,只管顺车灯跑,有了光亮好行路嘛。
狍子的好奇常将它自己陷入困境,狍子不管遇到什么情况,也不会像其它动物那样跑啊跑,拼了命地跑,一直跑没了影儿,跑到安全的地方为止。狍子遇有情况也是拼命地跑,不过,狍子的奔跑不会持久,它跑一会儿还要停下来看一看,看形势对自己不利再跑,跑一会儿又忍不住停下来看。狍子不单单是自己跑一会儿停一会儿,就是追击者突然大喊一声,它也会停下来看。
狍子傻的可爱,游泳的本事更令人惊叹。一位在湖中开快艇的“老水手”,给我们讲了一个狍子游湖的故事。
有一次,“老水手”与几位同事开一艘大船在湖中巡察,巡着巡着,发现湖中有一动物,只露出脑袋和脑袋上树杈般的角。要知道,这里的湖水深达一百几十米呢。起初,几个人都以为是鹿,待将大船靠过去,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狍子在湖水中昂着脑袋极潇洒地游着。几个人很兴奋,忙往狍子跟前靠,水中的狍子见船向自己靠过来,料想船上的人对自己不怀好意,便掉头向来时的湖边游。大船上的人几次想把船近,仔细地观赏,都因船身太大,转身调头都不方便而失败,狍子在湖中划出一道水线游向湖边,跃出湖水隐进林子里不见了。
还有一个很早以前的故事。是说狍子竟能向它的救命恩人跪拜叩谢。
这是一个老护林人讲给我的。他说,他在林区守了一辈子林,在一个夏天里他退休了。在离开林子的前几天,他在巡山的羊肠小路上挖了一深深的陷井,这里常有狍子走过。他想,要是运气不坏的话,弄只狍子晒些狍肉干带回老家去,让老家的亲人尝尝新。他老家的人从末见过狍子,每年探亲回家,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被他眉飞色舞讲得直吧嗒嘴,有人还啧啧有声地咂舌头,分明是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。这次,老林人决心让老家的人开开眼,尝尝鲜。
说来老护林人的运气真是不赖。第二天中午,一声狍子的惊叫乐歪了老护林人的嘴巴,他拿了绳子背了老枪兴冲冲地直奔陷井而去。可等他跑到地方一看,却怎么也乐不起来了,不但乐不起来了,还惊呆了。原来,陷井里掉进了一只母狍子,一只小狍子的屁股也滑在陷井边,陷井里的母狍子此时正用脑袋全力地顶住小狍子的屁股,把小狍子往陷井外顶。可是,母狍子因为整个儿地掉在陷井里,脑袋奋力地扬着,离陷井的边也还差一小截儿。那只小狍子看来刚刚出生不久,虽然前半个身子在陷井外,掉进陷井内的屁股有母狍子顶着,可它在平地上跑还踉跄着呢,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摆脱落进陷井的危险。
母狍子见有人来,特别见来人肩上那黑乎乎的铁家伙(大概它是见过这铁家伙的),急得连叫几声后,更加用力地往上顶小狍子,想助小狍子快点离开这块陷它们母子于死地的地方。
小狍子到底被母狍子顶上去了,可还离不开妈妈的小狍子却怎么也不肯走,趴在陷井旁稚声嫩气地叫着。母狍子也一声比一声大地叫着,并在陷井里蹦着跳着,那情景,分明是催小狍子快跑啊。
老护林人用绳子套住母狍子,把它拉出陷井。母狍子一出陷井就往小狍子身边挣,一只前蹄一歪,没站稳,刚一栽倒马上又站起来。小狍子赶紧跑到母狍子跟前,也不管它们身处何境一头钻到母狍子肚皮下再也不肯出来……
老护林人从来没见过这等阵势,木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了。老护林人不动,母狍子也停止了挣扎,小狍子则探头探脑地从母狍子肚皮下钻出来,看看母狍子,再看看老护林人,竟撤开四个小蹄子摇头摆尾地在草地上来了个四蹄腾空,撤起欢来。老护林人忍不住乐了,母狍子好像也看出了气氛的改善,伸出嘴巴慈爱地噌起小狍子的小脑瓜来,多么亲情的一幕!此情此景,有谁能相信这是被猎者与捕猎者,也可以说食者与被食者站在一处?
老护林人终于忍不住大发慈悲,把狍子母子放生了。
老护林人回到住处,跟徒弟说了这事儿,徒弟不以为然地说,嘿,不就是只狍子嘛,一只傻狍子懂什么呀!老护林人说,我看你个傻小子才什么都不懂呢。
老护林人没晒成狍肉干,再过两天,老林人就要启程回老家了。
这一天,吃早饭时,老林人不知何故,心中突地一跳。他抬头看看与他朝夕相处两年有余的徒弟,心中又升起一股不舍之情。他放下碗筷对徒弟说,今天师傅陪你再巡一次山吧,等师傅走了,就没机会了。到时会有新人上山来,那时,就该轮着你做师傅了。徒弟听了眼窝一热,说师傅,你还是歇着吧,坐火车要几天几夜呢,不歇好了,怎么受得了,我今天多跑两片林子,说不定收点什么,孝敬师傅你呢。
老护林人执意不肯歇着,徒弟见拗不过师傅,便跟师傅一起出发了。
这天从早晨到下午,老林人与徒弟转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,徒弟怕累着了师傅,就提议往回走。回来的路上,师徒二人说不完的话,唠不完的嗑,说着唠着走着,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。突然,一个黄毛动物在前边树林边上一闪,狍子!徒弟喜滋滋地叫着,随即便追了上去。
果然是只狍子,不过,奇怪的是这狍子见有人追来不但不跑,反而回转身迎向来人。徒弟更高兴了,说真是傻狍子,自己往家门上送啊。说时从肩上摘下枪就向迎面而来的狍子砸下去……
快住手!快住手!就在徒弟手中的枪砸向狍子的一刹那,老护林人突然连声大喊,吓得徒弟一栽楞膀子,手里的枪也歪向一边,擦着狍子的一侧身子落在地上。
没容徒弟回过神儿来,老林人已几个大步奔到徒弟身边。几乎就在同时,徒弟脚下的草丛里,一个身上长着斑点的小家伙“呦噢,呦噢”地连声叫唤起来。
又是一只小狍子。
徒弟按了按胸口,对奔到跟前的师傅说,啊呀呀,师傅,我差点没被你老人家给吓死。说完没听见师傅的回音,回头一看,天哪,这打哪又钻出一只小狍子来,一大一小竟有两只狍子,这回可逮着了啊。徒弟说,师傅,快动手啊,这回你回老家有得拿了。老护林人依然不言声,奇怪的是一大一小两只狍子也没跑,就那么静静地站着,好像故友相见,觉得面熟又都想不起对方是谁,都在努力地回想似的。老护林人双眼紧盯着大狍子的那只跛着的前腿,又看了看小狍子,回头对徒弟说,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掉进陷井里的那只狍子。徒弟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,说,哪有这样的巧事儿,这个大难不死的傻狍子今天又撞到我们手里。老护林人说,不信也得信,这就是那俩狍子,唉,都说这狍子傻,我看它一点都不傻,它知道我不会再杀它,今天见了我,竟连跑都懒得跑。那,师傅,刚才它见了我,怎么不但不跑反而迎着我来了呢?傻小子,说你傻,你还真傻了呀?没见这小狍子在你脚底下的草棵子里吗,它不是冲着你来的,它是拼了不要命跑来保护这只小狍子的。
啊?!徒弟又惊呆了。
天边已经落下了一片红彤彤的晚霞,老护林人说,狍子啊,你走吧,领着你的孩子走得远远的,那天和今天我不杀你,可保不住别人不杀你啊,快走吧,啊?
母狍子像听懂了老护林人的话,唤了一声小狍子,小狍子跑到母狍子身边。母狍子领着小狍子转身即走时,突然又回过头来,冲着老护林人又叫了一声。老护林人挥挥手说,走吧,走吧,走得远远的。就在老护林人说着话时,那母狍子突然曲下前腿,摆了个下跪的姿势,老护林人吃了一惊,回转身问徒弟,你刚才是不是打着它了,把它打伤了,它怎么这样了呢?徒弟还没来得及回师傅的话,母狍子又突然把头向地上点了几点,然后站起身,一跛一跛往林子深处走,小狍子紧随其后,一会儿,一母一子两只狍子就隐进了被落日染红了的树林里……
真是奇事儿啊。猛地醒过腔来的徒弟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大声说,师傅,狍子在给你下跪哩,给你叩头哩,给你下跪哩,下,下跪哩,叩头哩。
老护林人此时激动得脸比落日还红,半晌儿,他才说,这人畜一理儿啊,一理儿哟。边说边摇头,边摇头边往山下走。徒弟呢,则像那只小狍子似的,跟在师傅身后下山了。
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,动物的肢体语言会把感情丰富的人类感动的一塌胡涂,可是这份感动里,包含了多少不能表达自己感情的动物们的悲哀?人对动物的这份感动,能不能不建立在动物们的悲壮和惨烈上?!